脱贫攻坚小说:孙茂才摘牌记(一)

发布时间:

2019-10-14


    孙茂才摘牌记》(曾刊于《长城》2018年第6期;荣获保定市作家协会第七届荷花淀文学奖),是一篇紧贴当下“脱贫攻坚”精神的小说,却并没有在如何“脱贫”上大费笔墨,而是独辟蹊径,把叙述重心放到了一个贫穷、老实、窝囊,经常被人嘲笑,颇具有几分阿Q精神的农民,如何一步步抛弃自卑自闭的心理,认识到受制于贫穷是一种对尊严的践踏,从而踏上“摘牌”之路的过程。小说最后,人物非但完成了经济生活上的“脱贫”,也对自己的人生有了更为深刻的思考。——《长城》推荐语

    孙茂才摘牌记

    花雨

    一

    五十五岁的孙茂才从没想到自己是个贫困户。他原本想,生活一直是这样,吃饭,睡觉,干活,然后再吃饭,睡觉,干活。每天的日子不外两件事:看着日头儿从东面的山头升起,再看着日头儿从西面的山坡落下,中间的过程简单又复杂,但也不外吃喝拉撒。若再有时间,孙茂才就到村里的碾盘处,寻一处向阳的地方,揣着袖,斜斜地靠在墙根上或坐在墙根下,和其他同样靠在墙根上或坐在墙根下的人谈论国家大事、家长里短,谁家媳妇和谁家男人好了、谁家的孩子考上大学了、谁家又搬到城里去了。对孙茂才而言,这些都是别人的事,和他无关,他从没长过另一只眼睛,跳出体外,把他和世界联系起来。其实也没啥联系的,不就是早晨醒来,晚上睡去吗?

    孙茂才就这样单纯而又满足地过了五十五年。在这五十五年里,他娶了邻村一个老实的姑娘,姑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,儿女和其他孩子一样,在村里上完小学,又在镇里读完初中。初中毕业后,没能考上高中,姑娘早早地嫁了人,儿子随村里人去城市打工。打的当然是苦力工,先是在建筑工地做小工,后又因搬砖砸断脚腱,到一所中学做门卫。活儿是轻松了,但钱却挣得少了。一个月一千多,只够吃喝的。有人建议孙茂才,为何不把儿子叫回来,随便在村里做点儿小买卖,也不止这个钱。孙茂才的眼睛弯起来,憨厚地笑道:“随——随他吧。”

    孙茂才说话有点儿磕巴。为了避免磕巴,他说话很慢,慢得总让人插他的话。往往他刚刚开了头,别人的插话已经结束了。所以,在村里,人们似乎听不到孙茂才的声音,只看到孙茂才的笑。孙茂才的笑是典型的家族式的笑。村里的老人们说,孙茂才的爷爷、老爷爷都长着像孙茂才一样的厚嘴唇,笑起来的样子也一模一样。肉乎眼眯成一条线的同时,厚嘴唇开始咧,咧到耳根了,止住,定格在那里。张三说话,他用这副表情笑;李四说话,他用这副表情笑;王五说话,他还是用这副表情笑。开始,人们受不了孙茂才的笑,会不自觉地摸腮帮子,觉得腮帮子酸胀,好像一直笑的不是孙茂才,而是他自己。日子久了,人们就习惯了。你笑你的,我说我的,你的腮帮子酸胀,和我有吗关系?但事实是,孙茂才从没觉得腮帮子酸胀,而是非常上瘾,即使有人故意刁难他,他也做不出愤怒或生气的样子,还是一副笑模样。

    孙茂才仍然住着他爹留给他的三间房。据说,他爹的房还是他爷爷留下的,昏暗、潮湿,一盘大火炕占据了半个屋子。孩子小时,他们一家四口挤在火炕上,等女儿大了,不愿意和他们挤火炕的时候,孙茂才就把平日用来放杂物的房间摆进一张单人床,又挂了一顶蚊帐,算作他们家最温馨、最干净、最洁白的居所了。

    孙茂才很满足。夫妻二人种一亩山地,种些玉米和土豆,每年养一头猪,过年宰掉卖半扇,又养了十几只母鸡,鸡屁股还能给他们挣些零花儿,买些油盐酱醋。够了!够了!一日三餐,粗茶淡饭,能吃饱;衣服不用买,每年都能从村部领回一两件爱心人士捐赠的衣物,现在的衣料又极耐穿,一年有五件足够了:一件羽绒服、两件春秋衫、两件夏天T恤。捐赠的衣服极其好,羽绒服又长又厚,裤子还有毛料的,冬天穿着很抗冷。

    为了抢那件又长又厚的羽绒服,孙茂才很罕见地撞了人,挤到人前面去。被撞的邻居孙茂奎要瞪眼骂娘的时候,看到了孙茂才那张标志性的笑脸,笑脸上方的眼睛已带上深深的歉意。孙茂奎要骂娘的嘴稀松下来,抓住孙茂才的后领,把他提溜到身后去。但孙茂才最终得到了他看中的羽绒服,因为孙茂奎到了近旁,拿走了另一件色彩艳丽的女式羽绒服,想是为他的老伴儿,一个每天拄着拐杖走路的女人拿的。

    孙茂才的爷爷、老爷爷没开过天眼,他的父亲和他没开过天眼,村里的很多人其实也没开过天眼。没开过天眼,并不是说要在头顶长另一只眼睛,而是指他们生存的一种状态。根深蒂固的农耕文化,深深嵌入他们的脊髓里。他们依靠土地吃饭,依靠上天吃饭,虽然改革开放很多年了,但他们依然固守让他们心安的生存模式,不敢离开半步,也从没想过,他们的生活是否可以像村里的能人那样过?是否可以利用政府给予的各种扶贫政策,让自己吃得更好?穿得更暖?住得更舒适?

    二

    孙茂才的“幸福感”和“满足感”在五十五岁生日那天突然被破坏了。

    之前,他曾接待过到他家慰问的志愿者。志愿者撂了米、面,还有花生油,又在临走时给他曾患过小儿麻痹、左腿留下残疾的妻子兜里塞了二百元钱。孙茂才感恩戴德,硬塞进志愿者车里一把他从山里刨下的山豆根,跟着车跑了老远,千叮咛万嘱咐让志愿者回去煮水喝。还有一次,家里来了两个年轻人,问了他许多问题。种了多少地?收入多少?养了几只鸡、几头猪?孩子在外打工做什么?挣多少钱?这些问题问得孙茂才头疼,他上学都没思考过这么多问题。

    玉米和土豆从来都是自己吃,怎么知道挣多少钱?鸡蛋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卖的,有时多有时少,有时一两个月鸡就懒了窝,把鸡屁股抠烂了,也下不来一个蛋。猪倒是每年杀一头的,卖半扇,行情好时就多卖几百块,行情坏时,就少卖几百块,再说猪大小不一样,肥瘦还不一样呢!儿子?甭指望儿子,在城市花费高,够他自己吃喝就不错了。药费?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,我们老两口常年喝山豆根水,那水去火消毒,好着呢!你们走时,也带些山豆根吧!

    年轻人后来又来了两次,补充了一些其它的问题。他们走后,孙茂才就把这事儿忘了。晒暖暖时,有人聊起此事,说孙茂才傻,为何不把十只鸡说成五只?还卖半扇猪!人没得吃,猪更没得吃,猪都瘦成了猴子,连喂它的饲料都不够呢!成不了贫困户,你就没得钱,没得钱你就富不了!孙茂奎笑得更响,他的声音“嘶嘶”地抖,好像整个人都在箩筐里筛一样。他揪起孙茂才羽绒服的领口,嘲弄道:“茂才啊,刚刚进冬,就穿这么厚的羽绒服了。你打小脑子里进水,我死去的老婶子咋不把你倒提起来控控水呢?”孙茂才依旧厚嘴唇咧到耳根处,但他的心里却有了恼怒。他的恼怒别人是看不出来的。他恼怒时,咧着的厚嘴唇就没了曲度,成了一把平展展的尺子,肿泡眼也不再弯弯的,而是瞪圆了,像萤火虫的光,一闪一闪的,但他的眼睛很小,即使瞪圆了,也没多大。因此,他的怒只是心上的怒,自以为是的怒,别人根本不知道他怒了,即使知道他怒了,又何必怕他?

    孙茂才这次是真的怒了。他的怒不是因为孙茂奎揪了他的领口,也不是因为讥笑他脑子里进水,而是因为教他说谎,或者说是别人说谎。他其实不知道两个年轻人来自何方,他只知道他们是政府派来的。既是政府派来的,就应该对政府说实话,说真话,否则政府想了解百姓生活的想法岂不落了空?就像一个人诚心为另一个人做事,另一个人却说谎话欺骗他一样。孙茂才一辈子窝囊,没多大本事,但他心中有一样东西让他很自豪,那就是实诚,这是他祖辈传下来的,虽然有时他会为实诚吃亏,但他始终认为实诚是做人的根本,任何时候都是不容践踏的。现在他们居然教他撒谎,欺骗政府,这怎不让他生气?

    生了气的孙茂才站起来,把手在他靠过的墙上“啪啪”地拍,拍过之后就愤然骂道:“王八蛋!”

    孙茂奎拧起了眉毛,不信自己耳朵似的问:“茂才,你说什么?”

    孙茂才又“啪啪”地拍了两下说:“王八蛋!”

    孙茂奎揪住了他的衣领,喝道:“你骂谁?”

    孙茂才腿就抖起来,“嘿嘿”地讪笑道:“我——我——没骂你。”

    “没骂我你骂谁?”

    孙茂才嘴唇苍白,手哆嗦着想指向教他说谎的人,但最终指尖落到自己满是皱褶的脑门上。他的声音抖抖的,像被那一溜儿靠墙跟的眼睛扎破了似的说:“我——我骂我自己。”

    孙茂奎望了一眼众人,大声吆喝道:“你说什么?我没听见。”

    孙茂才不得不又大声说一遍。孙茂奎“嘎嘎”地笑着松了孙茂才的衣领。孙茂才的脸红红的,扭着脖子走出人群。

    未完待续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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